烏鴉塔羅 作品

統統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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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眾多灰濛濛的夏日回憶中的一個。稀薄的晨霧和葉捲上的露水在我父親的髮梢上滑落,鄰居們的狗應和不休,自行車鈴叮叮噹噹地吵醒了一整片街區。

我們家擁有最值得羨豔的花園,都有什麼?或許是月季吧,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我父親最喜歡蒔花弄草,他每天要第一個起床,提著長頸灑水壺漫步在庭院裡澆水,像一隻勤勞的幽靈——我從我臥室的窗子裡看見的,夏天總是醒得早。

在六點鐘前我會儘力把胳膊塞進襯衫袖管裡走進客廳,一般情況下,我的後衣領裡會落一兩綹頭髮冇有梳好,在暑期很快就被薄汗粘在背上。我並不喜歡長髮,但是我端莊的父親堅持要我珍愛它們,甚至於以身作則。這個時間他會用緞麵的黑髮帶係成蝴蝶結挽好發,在餐桌與廚房之間翩然進出,我同他說完早安時,他正將一個碟子從我母親鋪開的灰髮下撤出來。她總喜歡在餐桌上補眠。

如您所想,我母親相比其他家庭成員更加強大和灑脫。我最惋惜的事就是冇能繼承她這種天分,儘管這極端的信念感讓她坐了牢。我們家不是宗教家庭,於是母親換了另一種讓我感恩的方式考驗我:在飯前概述自己近期領悟到的內容。這習慣將伴隨它導致的腸胃疾病貫穿我的一生,好在十一歲時,對於一整個世界我還能侃侃而談,我說:

“我發現在霧中紅色和黃色是最清晰的。”

雖然是假期,但家裡的書房比戶外更涼爽舒適,母親去實驗室以後,我就能獨自擁有一整張桌麵和一整張地毯。父親是在我看到第二頁的時候敲門的,捧著一杯應該是橙汁的飲料,尖下巴低進白襯衣領子裡,他說:

“不要累到了眼睛,瑞文。”我讓開路示意他進來,看看我正在閱讀的東西,陽光從厚窗簾布的縫隙間打進來,照亮了紅色的火漆印、褐黃色的羊皮紙和閃閃發光的翠綠色墨水寫就的斜體字。

欣賞完畢後我回過頭,父親在儘力隱忍著他的顫抖,像在風中的銀樺樹葉。玻璃杯裡的液體高頻搖曳著,有幾滴汁水濺在他交握的手指間。此刻的我,心裡同樣有一份隱秘不願發作的快樂,以至於說話時側牙一定要緊刮口腔裡的肉,我問他:

“您不希望我去上學嗎,父親?”

我的父親,馬裡厄斯·布萊克避在陰影裡,用他漆黑的瘋狂的雙眼緊盯著那封信,痛苦地爆發出一生牙關碰撞的哀嚎,而類似的哀嚎聲我在今天清晨也聽過一次,我是說現在的那個今天。在詭異的神色浮現過後,馬裡厄斯恐懼而怨毒地看向我,雙手簡直絞成了祈禱的姿勢,我仍未知道他這是哪一種崇拜主義。總之他冷酷地給我下了定義:

“你憑什麼?你這個肮臟低賤的泥巴種!”

在今後無數聲相似的侮辱中,我無數次回想起橙汁在杯壁上堆積的浮沫和從黑暗迸進陽光裡的口水落在深灰色地毯上的場景,就像包容鞋底的泥土和廚餘的鮮血一樣,我也在被某一張地毯包容的瞬間理解了他。

“與魔法相伴的一切都值得懷念。”就像在一年級聖誕節寒假的前夕,我收到了來自倫敦城格裡莫廣場12號的邀請函,我的堂姐納西莎·布萊克正忙著和盧修斯·馬爾福鬨矛盾,本著家醜不應外揚的原則,信是由安多米達親自送到我手裡的,她有著健美的儀態和一雙很能打動人的淺棕色眼睛,走路會帶起柑橘氣味的風,

“我們都很想見你,瑞文。”

同時她還是女生學生會主席。斯萊特林長桌上一向等級嚴明,在曆經半學期的血緣與人情統計之後,我的位置被固定在純血與混血的夾縫中,在這兒唯一可供交流的就是同類,但我冇有,除非我想去禁閉室與費爾奇為伍。在禮堂裡四麵八方有零有整的眼珠們的注視下,我恭敬臣服地允諾:

“謝謝您!請您轉告他們我不勝感激,我會準時到的。”此刻我在心裡祈禱著西弗勒斯·斯內普少占用點用餐時間鑽研學術。他算朋友,但他更渴望榮譽。

可惜他冇法改變我的困境,冇辦法,一年級能做的有限。晚間我和西弗勒斯湊在一個人少的角落商量,坩堝裡汩汩作響的魔藥形成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無聲咒。我打開筆記擋住半張臉,說我可以預料到那些人一定非常討厭我這雙不夠純潔的眼睛,而變形術課上還在複習那老三樣。西弗勒斯點點頭掏出魔杖在坩堝上方揮了一下,一心兩用目不轉睛,他說:

“而且討厭你的人也清楚這件事。”

“巴斯坦和巴蒂克勞奇?”

“……埃弗裡、穆爾塞伯和萊斯特蘭奇。”

“納西莎和馬爾福也不是冇有可能,”我苦笑,

“太多了。”我非常擔心這沾親帶故的幾個人之一會在宴會上翻出一條禁忌魔咒,提議如果我想迴歸家族的話就應當自願進行剜下雙眼的儀式,成為布萊克的占卜師順便補償那些被我父親和祖父敗掉的名譽。因為在所謂的第一次巫師戰爭爆發前,英國的巫師是冇有占卜課可供選修的。西弗勒斯則想得更務實一些,他補充道:

“如果我是你,我還會提防這封信裡有冇有下惡咒。”

等到了星期三夜裡,那個氛圍昏沉的天文課上,我偷偷摘下圍巾靠近了格蘭芬多們。此刻仍在專注描繪星圖的隻有寥寥數人,而我的目標,紅頭髮的莉莉·伊萬斯正被詹姆斯·波特纏著聊天。從窗台到穹頂間都是銀河星鬥,教室裡燭火也冇有幾支,氛圍好到我不便打擾。我估算了時間,打算下課時在所有人一同走下旋轉樓梯前再叫住莉莉,寒氣不斷順著衣料的鬆泄針腳鑽進袍子,我抱好圍巾蜷成一團躲進回憶裡。

魔法的昂貴與彙率無關。在我此生第一次走進對角巷前,我的母親甚是興奮地將我從頭到尾研究了一遍。被告知魔法與科學磁場不大相合已經是八月末的事了,馬裡厄斯終於恢複了正常的神采,不必被我們用鎖鏈拴在地下室裡。他費力將糟汙的頭髮清洗乾淨,並且重新打理好了“不成體統”的小花園,在家裡最後一隻燈泡也被擦得閃閃發光以後,我拄著柺杖從鞦韆上下來給他卸下腳鐐,並且向母親彙報我的腳腕已經痊癒了——這是個惡劣的意外。晚上馬裡厄斯被允許攝入酒精,就當是酒精吧,在癡笑和失禁中,在母親的提綱和我的記錄下,我們一家人分享了父親對魔法所知的一切。

在得知那邊有一聲咒語就能奪人性命的便利後,瑪麗女士立刻放棄了親身體驗魔法世界的想法,轉而開始思考電學中能否融入魔法能量,也許是想用一支錄音筆記下喊出阿瓦達索命的聲線?但在她將入學通知書帶進化驗室前,那封信自己悄然無聲地碎成了一口袋紙片。這讓母親倍感掃興,認為無處不在的巫師保密法將兩個世界的壁壘砌得過於深厚,於是她將對魔法的興致暫置到我學成以後,回頭追趕原本的課題去了。

隻剩下我一個人緊趕慢趕地來到查令十字街,這是個書店雲集的地方,充斥著咖啡、報紙和舊墨水味兒。順著地圖的指示,我在一家傳出古典樂聲的唱片店旁發現了破斧酒吧的招牌。這裡麵和它的大門一樣晦暗陳舊,目光都從寬大兜帽下的陰影裡探尋過來,不知道屬於巫師還是那些人型的魔法生物。我低頭挪到高高的吧檯前,儘量鎮定著試探著問了問路。啤酒倒進啤酒裡的聲音讓我戰栗,好在老闆湯姆是個熱情友好且對這種問題習以為常的人,他笑著引我走向酒吧深處,在我努力記住他的光頭和皺臉時,我們在小天井的圍牆邊見到了穿得像守喪一樣的西弗勒斯和普林斯夫人。

“統統石化。”

——格蘭芬多的彼得·佩迪魯像一隻笨拙的地精,在凍醒之後茫然四顧時發現了我,怪叫就在兩顆門牙之後呼之慾出,我用藏在袖口的魔杖尖隱蔽地阻止了他,可還是驚動了他身邊正在紙上隨意圖畫的某個人。我在他發作之前立即將魔杖緊貼著右胳膊推回毛衣袖管裡,半抬雙手展示後再合十,表達無害的懇求。

三四個月的時間足夠讓我熟練掌握這一套求饒動作,我前兩件袍子的袖口都折出褶痕了。好在這次麵對的並不是仗勢欺人的斯萊特林,也還冇成長為反叛至死的格蘭芬多,他像擺正一個陀螺那樣穩住了因體重而傾斜的彼得,拍了拍萊姆斯·盧平的肩膀示意他看顧一下,同時一直用那雙我分外熟悉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戒備著我。我對他做口型:

“我有話對你說。”他眉毛揚了揚,這時一陣低沉渾厚的鐘聲從塔樓的西南方傳來,辛尼斯塔教授對著睡眼惺忪的學生們佈置了作業,揮揮手將屋門打開、器材歸位。兩個學院的人都同意在午夜休戰,都夾著課本魚貫而出。給西弗勒斯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後,我把綠圍巾一圈圈重新掛回脖子上,再抬頭時,窗邊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這算是我親愛的堂兄第一次和我會麵,他囂張地踩在我和一排黃銅望遠鏡的影子上,臉上嫩得連胡茬也冇有。那三個人中有兩個正派而防備地站在他身後,原來,掠奪者小隊在一年級就成型了。好在我能感受到的是審訊的意味,而非霸淩或是惡作劇的。

“所以,你找我們有什麼事?”

我想知道更多布萊克家族的事,人口、樣貌性格、家族曆史、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和黑魔王的聯絡到底有多密切,甚至其他家族——例如波特家的事也值得瞭解一二,但這並不像是能在四麵漏風的教室和毫無交集的同學談論的事。在我猶豫的時候他們解開了彼得身上的石化咒,詹姆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讓那對門牙和短促的尖叫都咽回喉嚨裡。我懷抱歉意地開口:

“對不起,佩迪魯,我不該對你施咒,你現狀還好嗎?”

他們對視了幾下,我想格蘭芬多的麵部肌肉走勢生來就和斯萊特林不同——除了臉上被傷痕裝飾的萊姆斯以外。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彼得瞪大了眼睛,磕絆地說了一句:

“冇、冇事,我還好,沒關係。”

“那就好……”我咬住字音,試圖控製身上無規律的冷戰,

“或許你們知道,我收到了布萊克家族的邀請函,但裡麵有些內容我看不明白……”

小天狼星·布萊克立即“如我所料”地冷哼了一聲。

真希望我的表情冇有太猙獰,我心虛地移開目光,掐著圍巾垂到手邊的流蘇,懊惱自己前半個學期冇能與莉莉交好。可能是覺得語氣詞不足以完整表達他的輕蔑,小天狼星補充問:

“所以呢?你想讓我幫你挑件得體的禮服裙嗎?”

“你——”驚愕和屈辱根本不用刻意表演,我瞪著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個已經被我拆開的、殘留著惡咒魔力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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