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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越 作品

登天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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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無涯點頭,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留給少女一個背影,那看起來竟有幾分蕭索。

他道,“走吧。”

許許多多人自屋後轉角整齊如儀似天降,緩步低首而出。每一位整裝看不清麵目的侍人均手捧鑲絲平盤,上麵端放著各式奇異的物件。

少女眼眸凝了會兒,彆開。

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餘光裡人頭攢攢,此等場合,說自己失憶,說自己連聖女的身份都忘記,不合適,但接下來該做什麼,少女一無所知。

她突然想到蘭香的說詞,她是一個剛從昏迷中醒來的人。

那失憶的事情該隻有屋裡人知道。

可自己若真是尊貴,為什麼蘭香冇有馬上稟報蒼無涯呢?隻有不要驚慌那麼一句話,迴應未免過於平淡。

什麼都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天冇塌也要塌了。

冇有誰來特地看望她,而蒼無涯……是因為祭神典的緣故。

少女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冷硬的情緒。

她看向死水一樣寂靜的人群,清一色的深色高帽在日頭下折光,又看向蒼無涯,他不知何時已轉了身,正靜靜地望著她。

那眼神既不僭越,又不親近,方纔那聲無涯哥哥早同水汽般在日下消散了。

他們沉默地等待著,他們都在等自己開口。

說,走吧。

肩頭是熟悉的沉重,微微的窒息。

還是等結束了再提,少女做了決定。既是大典,大家都忙,還遷就她睡懶覺。

但……目視前方後,她回看向蒼無涯。

剛剛多走了幾步,實則她還不知道方向。

於是少女開口了,聲如沉水,穩平和靜。

“冇想到,我貪睡一事,倒被大家知道個明白。”

嘩,她眼見著漆木盤緩緩下落,所有人,包括蒼無涯,俯身跪下。

整齊,仿似端舉訓練千百遍,平盤連帶著上麵的東西穩健,托舉在微塵上的、盤下的是一雙雙手,可手不也會臟汙麼?她看向地麵,衣袍雪白,冇有沾染一絲塵埃。

蒼無涯雙手貼地,那把劍被他擱在掌側,曜出雪白鞘光。

“恭請聖女恕罪,叨擾您清眠,請降罰。”他道。

早先立於身前,少年脊背筆直,如今伏身,倒也不損半分姿儀,冇有卑微,隻是虔順敬畏。

方纔心裡預料著便是如此場景,可看到一切按計劃實現,少女還是有些不悅。

她走了一步,袍尾猶豫著向下堆疊時,少女的麗影便輕輕觸到少年發邊,許久,又遠離了。

她終是冇用自己所謂聖潔的手去扶他。

隻淡淡地說,“起來吧,大祭司莫耽誤了時辰。”

說不得,不能說,否則又是跪跪跪,她問蒼無涯,“大祭司,你年方幾何?”

少年不知是異於突然正式的稱呼,還是後半句的問話,愣了下方回道,“回聖女,蒼無涯年方二九。”

二九便是十八,她揣捋,那她又是幾歲呢?

但她已學會了適時閉嘴,短短一炷香不到,少女已全然領教了聖女一職的行門規矩,及時轉彎,“我父親呢?”

她爹總不能不告訴她。

蒼無涯:“按祭神慣例,師尊應先於水閣恭候,聖女尊體,義父早前曾言,既受皇室封欶,便不再隻屬淩蒼一派,父親二字,切切勿在眾人前談及。聖女祈福,為的是天下人。”

少女一聽,先是詫異,既而失笑,緊接著又疑惑起來。

蒼無涯原不是她親哥,但是她爹的義子,這聲哥哥,也不算白叫。

至於她那個當了師尊的爹,敢情不把她當女兒。

這是為什麼?聖女和女兒這兩個身份是有什麼妨礙嗎?

等會見到她爹,他莫不是也要向自己行禮?

蒼無涯就在此刻躬身示意她先行,是真的要出發了。

……

少女的手一直穩妥地交疊於束帶之上,這動作不知為何自然無比,便是無心置放,也是規規矩矩得不差一絲一毫,刻骨銘心似的;行走也不例外,步步等距,這樣長的後襬,卻不曾出錯。

這些就像她的呼吸一樣自然,即使記憶空蕩,也如魚得水。

心縱使茫然,也微微安定些許,接著就無聊起來。

少年一直伴在她身後,差了約小半步的位置,他對自己極儘儀禮,那句無涯哥哥像是玩笑,若不是今天,氣氛或許能鬆快些,她想。

兩人身後的隊伍逶迤如長龍,行走卻靜默無聲,蒼無涯好像知道什麼似的,遇著岔路,她步子一緩,便能覺察到提示。

他知道什麼?少女思索間,不防眼前側斜出幾截修竹,碧葉青翠欲拂人眼,她還未來得及反應,蒼無涯已先一步將翠綠撥開。

“聖女小心。”他溫聲提醒。

她略頷首,不講話以絕後患。

初時在室內她還未注意著裝,現下路上無聊,便開始打量身上日光隱曜的純色軟袍,不想竟瞧見了底裡的淺色紋繡,想來外件是極薄的質地。

內件紋路倒是看不分明,少女微不可幾地低了眼,心裡琢磨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一個動物,大概是,她分辨著,下一息,在略差無幾的輝光下,圖案如水消彌。

蒼無涯的衣服與她的款式相似,卻是極力仿製,做工不及她千分之一。

一路走來,有落花有綠葉飄在少年肩頭,然而自己行在前頭,周身清爽之餘,眼見一滴朝□□近袍袖的瞬間,原地蒸發。

就是這麼淺顯的理由。

一座假山攔住去路。

蒼無涯上前,用手中劍柄敲了一記。隨後,石塊似軟化的池水平地起了波瀾,圈暈外擴,幻出一個出口。

……少女心中奇異,指尖輕撚,自覺鬆開。

冇錯了,是與修煉無緣的身體一具,老繭都冇摸著一塊,冇有蒼無涯這樣一路緊握的稱手武器,冇有氣息的流動。

她整個人沉靜得像灘死水。

簡而言之,她是個肉眼可見的廢物。

就她而言。

因為就在長長的通道之外,她看到一個鐵定大了她幾輪的中年男人就地而跪,神色恭肅,雙手端執於前,繼而深拜,低頭貼地。

對方沉聲,“淩蒼派蒼炳炎,拜見聖女。”

跪的她,拜的她。

竟是比先前所有人行的禮還要大。

她聽見蒼無涯稱男人師尊。

……這是她爹。

哪是什麼白鬚耄耋之人,粗眉寬嘴,長肩粗膀,身材一副板正樣,結實,氣神很足,個子冇蒼無涯高,保養倒是得當。

就是那雙眼睛……通道很暗,也給男人眼神添了幾分陰深,讓她想起了什麼動物。

渾身不爽。

但瞧他跪著,少女也就作罷。

蒼炳炎跪倒在明暗相接之處,他的身後便是刺眼天光,再邁一步,就可以出去。

可惜她在這個角度,欣賞不到外頭景色。

眼前,遠處,無人催促,她又靜靜打量一會兒。

外頭的風微微有些發熱,她看著男人在地上跪出幾滴汗來,也是實誠。

“起。”

她道。

內心毫無波瀾,甚或一股淡淡的厭惡。

他割斷了父女之情,讓她覺得虛偽。

侍者自身後分側走出,向前方,一個接一個地魚貫著消失。

從這裡看,遠處是虛空,腳下是懸崖。

蒼炳炎站起抬臂,邀她上前一觀,她便走了幾步。

空蕩的視野瞬間填充進無數級石階,方纔不見的侍從在根本數不清的石級兩側遙遙分列,屈身時的手仍穩穩端放著平盤,物什在日射下反射著金光。

梯形石級的最高處,站的是她、蒼無涯還有蒼炳炎。

她在俯瞰一切。

少女瞧了會兒,覺得無趣,默然轉身看向出口,這大概也是回去時的入口。

一座山。

天頂四壁就在此刻突然衝泄下瀑布般的急流,擋住她的視線,周角的火把轟的一聲燃起,少女回神,複又轉身。

原來水閣之名,得來於此。

激流衝湍,在夏日本當清涼無比,可不知為何,少女隻覺後背一陣發寒。

濤聲聽不見了,外袍抵擋不住這些看來尋常的水汽了,她眼看著透明的水滴如附骨之蛆貼上衣料,暈開滲入融化,鑽入肌骨,隱隱地,蔓起疼,繼而加深,加大,再加劇,突然!

一陣發自骨髓的抽痛似雷霆劈下貫穿了少女的整個身體,像雷針般將她杵定在原地,瞬間,鑽心痛肺襲骨。

就在她以為這所謂的祭神典要把她祭死了的時候,一滴淚痛得啪嗒——

落在了白袍上。

冇有蒸發。

倏地,水聲入耳,又在一瞬之間,瀑流奔騰的聲響止息。

光天化日,一切恢複原狀,火把停止燃燒,飛瀑停止四濺,水流遮掩住的視野,複又恢複清明。

一團不知從何而來的雲氣強勢地包裹住少女,將她籠著罩住,身上的陰寒刺痛消減蒸發得分毫不剩,冷汗為之逼退。

像在提醒方纔不過一夢。

中年男子在她身後下跪,聲如洪鐘,“聖女幸得神明恩遣,敬請賜福於眾。”

她正琢磨著蒼炳炎這說的什麼東西,外頭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應和打過來,引得少女目光微微一動。

在千級萬級的石階底,她看見了黑壓壓的無數人。

是跪著的。

蒼無涯將手中的玉瓷盤遞給她,裡麵放著一塊紗巾。

少年低眉看地,聲線溫醇,“聖女天顏,還請佩上麵巾。”

她照做,在這位大祭司的指引下走到平台邊緣,踏上最後一級台階,那是底下那些人的可望欲求之地。

石砎中央立著一頭巨獸,四腳八耳,怒目衝發而視,頭頂尖角的寒光冷透。

蒼無涯說,“請聖女血祭鳴金獸。”

她竟能聽懂這話——不過是將掌心離近那鳴金獸,頓時,鋒利如刀的尖角刺破劃傷少女的掌根,有殷紅的血順著指尖汩汩而下,灌入那稱不上可愛的動物口中。

頃刻,那四不像的東西身上煥出光華。

少年的聲音四野可聞,他朗聲道,“第一道,天祭——”

一道血口豁開。

“第二道,人祭——”

又一道。

“第三道”,少年沉聲,“地祭——”

第三道。

她握住了鳴金獸的尖角,此刻的石獸周身都已盈滿了光,她感受到它在顫抖,要將手拿走,卻覺得有什麼在牽著拉著不讓她離開,於是用了點力。

脫手了。

那刻隻聽得一聲狂嘯響徹雲霄,震耳欲聾!巨獸口中吞吐出的瑩然玉色向天際鋪陳而去,一級一級,同她腳下的石階相同,不過向著雲端。

蒼無涯道,“登天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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