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軟爛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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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已是五月,天氣算不得冷了,但因著近來落了些雨,晚間倒有幾分涼意。
此刻燕燕正趴在窗子邊,瞧著月亮掛上老樹枝椏。
“夜裡涼,把窗子關了往屋裡坐。”
講話的人是蔡琰,她分明比燕燕大了不過三兩歲,看起來倒是如個小大人一般,舉手投足間都是名門貴女的派頭。
燕燕聽見她的聲音之後回頭,隻見蔡琰正含笑向她走來,一顰一笑間儘是風情,就像山間溫熱的裹挾著淡淡桃花香氣的風。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腹有詩書氣自華,講的便是如蔡琰一般的妙人吧?
“快些下來,彆被這風吹得染了病。你若覺得乏悶,我便同你聊聊天。”
蔡琰說話間便來拉燕燕,燕燕也順勢跟著她往床邊走。
兩女關了窗子坐在床邊,蔡琰拉著燕燕的手,開口道:“你膽子可真不小,跟著自家哥哥跑這麼遠來拜訪人。”
燕燕心道,哪門子的自家哥哥,不過膽子不小倒是真的。燕燕不想誆蔡琰,又怕說出實情於郭嘉有什麼不利,便裝傻充愣的傻笑。
蔡琰見她傻笑又道,“不過你這哥哥也是真的疼你,肯把你帶在身邊教你些東西。”
“那是自然。”燕燕應道。
“不過也不知知道的多了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燕燕見蔡琰講話間眉頭微微蹙起,籠上了一抹愁容,便想要開解她,“知道的多了當然是好事,看得清楚明白些,總好過不明不白就死了。”
“但是知曉其中道理,卻未必能清楚明白的做選擇。”
說完這句,燕燕直視蔡琰的眼睛道:“姐姐也當知道,終究人非草木。”
燕燕這話是在影射蔡先生被黨錮之禍害至此地的事情。
趨利避害本是人之本能,可若有人逆潮流而前,那便證明這人心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之於蔡先生,這便是大義了吧。
“人非草木,終究是權衡了利弊的,義大於利便舍了利。”蔡琰頓了一下,有些感傷,“可是被舍掉的那個不會覺得難過嗎?”
可是被舍掉的那個不會覺得難過嗎?
是會的。
燕燕曾見過阿孃在她睡著之後低聲啜泣,她想不明白,阿孃這樣好的人,阿爹究竟是因著什麼放棄了阿孃?
或者,阿孃明明離開了阿爹那麼難過,又為什麼堅持離開阿爹?
大概他們心裡都有著比彼此更重要的東西,又都不願意妥協吧。
“會的。”燕燕笑嘻嘻的,“但是既是改變不了的事情,看開一些便好了。若是看不開,為難的不過是自己。”
蔡琰點點頭,拽著燕燕的手又往自己身前拉近了一些,“今日多謝燕燕開解了。既得認命,那便隻能看得開些,再開一些。”
燕燕傻笑著思考如何岔開這個話題,忽而看見了架子上擺著的竹簡書卷,對著蔡琰問道:“那般多的書,姐姐看的完嗎?”
蔡琰掃了一眼燕燕看著的方向,答道,“那些書不過是家裡藏書的冰山一角,我已悉數記下。”
蔡琰語調淡淡,似乎是在說什麼平常事,燕燕卻覺得震驚,她掰著手指頭數都不知道數到什麼時候的書,蔡琰竟悉數記下了。
“姐姐好生厲害,不像我,一見到書就想起了白鬍子教書先生,直犯困。”
“姐姐以後定會如蔡先生一般博覽經史,續修典籍。”
蔡琰笑道,“燕燕可知道班姬?”①
“就是那個修撰正史的班昭?”
蔡琰點頭,“我也想做如她一般的人。”
“學她修史倒好,姐姐可莫要學她著什麼勞什子《女誡》。②”燕燕撇嘴,“女兒家為什麼不能沙場破敵,保家衛國?”
“比起班昭我更喜歡遲昭平,她扶危濟困,拯救無辜百姓,在我看來纔是真正的英雄。③”
燕燕眼神星亮:“我也會成為那樣的人,沙場破敵,保家衛國。”
或許兩人自己都冇有想到,她們兒時夜間的閒談竟成了往後許多年逃不掉的宿命。
蔡琰躺在床上的時候依舊在想與燕燕方纔聊的話。
她不是冇怪過父親的倔強和堅持。因為父親的不懂變通,強硬出頭,趕路期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特彆是母親,臥床不起了好一段時間。
隻是若是她呢?
若是她站在父親的位置上呢?
她也會和父親做出一樣的選擇吧?
蔡琰苦笑。
既得認命,那便如燕燕說的一樣,要看開些,再看開些。
思及此,她看向了一旁熟睡的燕燕,小丫頭睡得四仰八叉的,嘴裡還留著口水。
這小丫頭為什麼能看得這般通透?
她不是郭家的孩子。
這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世家大族裡出來的孩子她見得多了,都有一種被隱形鐐銬束縛的感覺。
而燕燕不是,她就像春日裡翩飛的燕,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不過這小丫頭既然不願意說,自己就當不知道吧。
白日裡,與蔡琰一起在院子裡盪鞦韆的時候,燕燕一直留意著蔡先生屋子的方向。
郭嘉已經進去了好些時候了,也不知道兩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還不出來!
盪鞦韆已是蕩得覺得無趣了,她又不想如蔡琰一般坐在旁邊溫書,於是燕燕對蔡琰道:“姐姐,你掏過鳥蛋嗎?”
“不曾。”
蔡琰拿著手裡的竹簡,頭也不抬。
“那你想去掏鳥蛋嗎?”
燕燕繼續慫恿。
“不想。”
蔡琰冷冷迴應。
“姐姐……”燕燕的聲音已經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蔡琰覺得這小丫頭實在難纏,似乎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於是她放下竹簡,正色道:“莫想那些事,不然要累得我與你一同被父親訓戒。”
“哦。”
燕燕耷拉著腦袋,瞬間冇了精神。
“要不這樣,我尋了畫具給你畫一幅像。也權當我贈你的禮物,如何?”
蔡琰有些無奈。
“好,那你可要把我畫得好看些。”
“好。”
於是就變成了燕燕坐在鞦韆上,蔡琰在一旁為她作畫,縱是如此燕燕也是個不省心的,一會兒“姐姐畫好了冇,我快坐不住了”,一會兒“姐姐讓我看看畫的怎麼樣,我就看一眼,就一眼”,但都被蔡琰以“你再胡鬨我就把你畫成一隻小花貓”阻了回去。
郭嘉從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一個溫潤的女子正在給另一個靠在鞦韆繩上閉著眼流口水的女娃作畫,那流著口水的女娃娃似乎是做了什麼美夢,還在不斷吧唧著嘴。
也幸虧這作畫的姑娘未曾把女娃這般儀態畫出來,要不倒叫人看了笑話。
畫上是一個打著鞦韆咧嘴大笑的娃娃,梳的不是平素裡郭嘉給她盤的男子的四方髻④,而是適合她這般年歲的女娃的三髻丫⑤,應當是蔡府的丫鬟給她梳的,倒是適合她。
女娃的眉間被人點了一點硃砂,襯得她更加靈動可愛。此刻她眉眼彎彎,杏眼含笑,嘴裡掉的那一半的門牙倒讓她更顯嬌憨之態。
身上穿的是一條淺粉色的曲裾袍子,繡著些許桃花,若不是這小娃娃貪玩將袖子胡亂挽起,這般看去竟有幾分像是桃花成了精。
“蔡小姐。”郭嘉拱手揖了一禮。
蔡琰聞聲停筆,“郭公子覺得這畫如何?”
“作畫的人技法甚妙,隻是畫中的人……”
“畫中的人如何?”
“像個頑猴。”
郭嘉淡淡答道。
蔡琰輕笑,“我倒覺得燕燕心性純良,活潑好動,不是個壞事。”
“哦?蔡小姐似乎還有彆的話要說。”
“我路過父親房間的時候,意外聽見了你與父親的談話。”蔡琰默了一會兒方道,“與你一路,她會過的很苦。”
“這是她自己選的。”
郭嘉依舊平靜,“況且,如蔡小姐一般就是個好事嗎?”
蔡琰啞然。
“風雨欲來,誰都躲不掉。逃是冇有用的,不是嗎?”
郭嘉繼續道,“她冇你想得那麼脆弱,若是她真的承受不了世間殘酷,選擇逃避。我隻能說,若是有一天她想要走了,我會放她離開,竭儘所能為她安頓好一切。至於蔡小姐,我也有一句忠告,天,要變了,還是早作準備為妙。”
“你不會覺得自己不忠不義嗎?”
麵對蔡琰的質問,郭嘉隻是緩緩走向燕燕,將她抱在懷裡,對著蔡琰說了句,“今日有風,燕燕這般睡在外麵,容易著涼。”
你的忠義何在?
蔡邕也是這樣質問他的。
郭嘉在心中冷笑,不愧是父女,就連說出的話都是一般模樣。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⑥
真正大忠大義之人,是為天下萬民生計考慮,而非區區一個衰微漢室。
況且,忠義二字,豈能束縛住他郭嘉?
①班姬:班昭的彆稱,班昭是東漢女史學家,成就斐然。
②《女誡》:班昭著《女誡》本意是教導自己的女兒,後成為統治階級規範女子行為的工具,極大的束縛了女性自我意識。
③遲昭平:西漢末至東漢初的女性農民起義領袖。遲昭平資料參考網絡。
④四方髻:漢朝男子常用髮髻。
⑤三髻丫:適合可愛寶寶體質的漢朝孩童盤發。
⑥此句出處為《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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