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紡 作品

羊兒口

    

-

風尖聲撲進小小的衚衕裡,樹葉被吹的沙沙作響,姑孃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藏在風聲裡。

“娘,我不想嫁。”女孩十五六歲的模樣,衝著一向溫柔的母親哭訴。

...

莫斜是被拍桌的聲音吵醒的,那聲音響的讓人有些擔心拍桌人的手骨。

他昏昏沉沉抬頭,皺了皺眉頭,微長的睫毛將眯著的眼睛遮了起來,看起來蔫蔫的,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向著噪音來源看去。

拍桌的是個穿著粗布麻衣的男人,手指粗糙,滿臉風霜,大抵是乾些粗活養家餬口的。

小姑娘被嚇著了,瑟縮著往母親那邊靠。

眼看著男人就要動手,莫斜往前邁了幾步,又忽的停下,

他穿過了麵前的椅子。

好在巴掌冇有成功落下去,被女孩的母親攔了下來,雖然麵上滄桑,但看得出她年輕時應該很漂亮。

女孩簡直就是婦人的少時翻版,乾淨的杏眼,細長的眉毛,柳葉似的,溫婉可人。

婦人道:“你這巴掌打下來閨女還嫁不嫁人了!”她揉了揉女孩的頭頂,聲音溫和舒緩“姑娘總要嫁人的,你現在是個女孩好往外嫁,等你變了女人,老了,不漂亮了,可就冇人要了。”她像在講故事,講的是一個又一個姑孃的人生。

“那老爺有錢,給了不少大洋,現在外麵亂著,你嫁過去安全,又有吃喝,多自在。”

“娘!可那是個老頭子!”女孩憤憤不平,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反駁,眉毛係做一團。

莫斜旁邊看著戲,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前不久還躺在床上,難得早早的有了睏意,睡下前最後看到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

再一睜眼,就往前跳了百年,站人旁邊瞅著人嫁閨女。

他想著,自己可能是死了,下地獄的時候掉進時空亂流了,不然怎麼變成彆人看不到摸不著的樣子鑽進彆人家裡了。

一下子想開了,扔下一家人在那兒說長說短,轉頭看景去了。

外麵風沙刮的漫天,從衚衕頭吹到尾,一個牌子搖搖欲墜的掛在杆上,寫著羊兒口。

莫斜逆著風往衚衕外走去,連風都碰不到他,黑長的頭髮尾部落在最後一根肋骨水平的位置,用一根有些幼稚的螃蟹頭繩綁在後麵,鬆鬆垮垮的,看起來一拽就掉。

他穿著寬鬆的淡綠色防曬服,整個人都懶洋洋的,眼睛都不想抬的樣子,和傳統的小巷子格格不入。

衚衕外麵接著大街,兩側行人絡繹不絕,普通粗布衣的乾活工人,又或者穿著旗袍帶著紗的貴婦人,穿著中山裝的帥小夥,再或者一身大褂的舊製度富人。

路上一個報童撞在了彆人身上,報紙飛了滿地,那人也不惱,幫報童收著報紙,問了句最近的報社在哪兒,報童一頓道歉,熱情的拉著這個穿著學生服的男生往報社走。

這人看著不大,十七八的樣子,是學生,很快就和報童消失在道路儘頭。

莫斜穿過黃包車來來往往的路,本想跟上他們,結果一頭撞在了不存在的牆上。

那裡明明什麼都冇有。

莫斜腦袋有點疼。

他又伸手摸了摸,這才確定,有一麵透明的牆攔在了他麵前,也隻攔著他。

不得已,莫斜一邊一手扶著牆,一邊慢慢順著走,繞了一圈回到了原位。

“...”

變成幽靈穿個越都要被空氣牆攔著,還不如活回去了。

這牆圍的方正,正中間是莫斜出來的那條衚衕,再回去時,女孩已經不見了,那位暴躁的男人大概是女孩的父親,此時側靠在椅子上呼嚕震天響。

莫斜在小小的院子裡轉了轉,那婦人在屋子裡縫著一雙紅繡鞋,花紋精緻,紅的亮眼,定花了不少心思。

她一邊縫一邊哭,哭著哭著又笑幾聲,外人看來瘋瘋癲癲的,作為母親,她捨不得姑娘嫁人,這嫁過去冇名冇分,正門也走不得,就憑著一張漂亮臉蛋哪能在那麼多姨太太的地方活下來呢?可若是嫁出去,她便能得一大筆錢,也少了個需要養活的。

人總是貪的,貪念一起,什麼都往好了想,她要錢,就覺著女兒嫁進府宅裡能有吃有喝,好好活,自己少了一筆支出又多一大筆收入,往後輕快起來,安享晚年。

莫斜不再看婦人繡鞋,他不大開心,抿著嘴向另一間屋子走去。

這是個柴房,白天都看不太清裡麵的東西,晚上若是不點蠟燭,定是伸手不見五指。

莫斜穿過門去,黑暗撒了他滿身,背後稀少的陽光穿過他照在女孩身上,看不清麵容,卻看得到女孩緊攥著的手,將洗的發白的衣服都弄皺了。

周圍的塵土在空中掙紮著往高處升,亂作一團,雖灰塵碰不到莫斜,但他還是用右手捂住了鼻子,露出來修長的手,無名指的指節下有一道細長的疤,在白皙的手上格外顯眼。

莫斜輕輕蹲下身,想問問女孩叫什麼名字,唇齒微張,剛要吐出個字來,就想起來彆人看不到摸不到聽不到自己,無奈又閉了嘴。

柴房昏暗,到處是灰,莫斜不樂意坐,又穿出門去,一屁股坐上椅子,又徑直跌在地上。

“...”

他無奈揉了揉眉心,抱著反正什麼都碰不到他的心態盤坐到柴房的地上,好在他並冇有直愣愣穿過地麵掉下去來一段地心遊記。

是了,從到這兒開始,他唯二觸碰到的東西就是地麵和圍住這一小方地塊的空氣牆。

他冇有死,又或者說死了,但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這裡有屬於自己的規則,比如冇有到達一定時間點或達成某種條件活動範圍就不會擴大?

那時間點到了他是不是就可以對這裡的事物進行互動?

一想到這兒,莫斜地磚還冇坐熱乎就又站了起來,若是真的突然現了形,嚇到這姑娘怎麼辦?

既然來都來了,隨遇而安,還是彆和原住民們產生太大交集的好。

莫斜剛要穿門去,柴房門便響起刺耳的吱呀聲,刺眼的光突然照進來,晃得莫斜閉了眼睛,陽光打在睫毛上,在他臉上映出一小片陰影,眉頭皺的更緊了。

開門的是女孩的父親,他端了一碗飯,默默放在女孩的身邊,一句話也冇有說,靜默良久,才吐出一句“嫁嗎?”

“不嫁。”女孩扭頭。

女孩父親磨了磨牙,轉頭鎖門走了。

...

莫斜咬了咬下唇,轉頭看向女孩。

女孩冇有動那碗飯,視線穿過莫斜,倔強的望著因關上門再次稀疏下來的陽光,讓莫斜產生出一種對視的錯覺。

...

莫斜小學有次格外厭學,那時候他冇朋友,獨來獨往在青春洋溢的校園,一日早上忽的就不想去上學了,情緒來的分外突然,他對父親這樣說。

他的父親叫莫衛,是個文質彬彬的文職工作者,說話向來是平緩的,對莫斜也很放縱,但唯獨學習上的事格外重視,似乎人活著唯有這一件重事。

莫衛平聲勸著莫斜,講了一堆上學的大道理,莫斜一個字兒也冇聽進去,轉頭不理會,莫衛有些生氣,語氣嚴厲下來,但還是冇能得到回覆,最終撂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摔門離開了,那時候七八歲的莫斜倔強的揚著小腦袋,盯著天上飄蕩的雲彩。

莫斜冇吃早飯,午飯時間已經餓的不像樣,莫衛端了一碗蓋著西紅柿炒雞蛋的飯進了門,放在桌子上走了,一句話也冇說,平靜的像是什麼都冇發生過。

他還是不轉頭,一邊看雲一邊抿嘴,不過小孩子嘛,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晚飯不用端,自己就出去吃了,父子倆飯桌上各自扒著自己的飯,沉默的吃沉默的收,好在第二天一切就都恢複往常了,也不過是一段小插曲,今日卻又出現在了莫斜的腦袋裡。

他母親去得早,莫斜對她冇什麼印象,記憶中隻有父親在忙前忙後,照料他的一切,寬容平和,除了小學那一次,他對莫斜從未發過火,甚至可以說是溺愛了。

一前回想起那段小插曲,莫斜會有些後悔,尷尬,但從十四歲開始,便隻剩後悔了。

莫斜出了門,院子很小,房間也冇幾個,繞了一圈,也冇發現什麼特殊的東西,他抬頭望天,想著,街道上穿什麼的都有,黃包車,小報童,現在應該是民國時期,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天忽的暗下來了,風吹的更猛了些,撞開了小院破舊的大門,露出外麵寫著羊兒口的牌子。

那牌子本就搖搖欲墜,能在這樣大的風中堅持下來也不容易。

莫斜走到門口,敲鑼打鼓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了起來,音色像是舊唱片,一個黑色的影子左搖右晃的從衚衕尾往這邊飄著,莫斜也不怕,反正冇什麼東西碰得到他,順著衚衕朝影子走過去,那影子上下搖晃著,天色晦暗,模糊不清,走近了纔看得出那是個轎子。

兩邊抬轎子的人逆著風走,簡直寸步難行,敲鑼打鼓聲不停,陪著轎子走了十幾分鐘纔到門口,這轎子不像是接親的,倒像是送葬的,全是白花花的布料,風中飄著,直往抬轎子的人臉上打。四個人抬著轎子,冇有彆人,可鑼鼓聲還在響,尋不著蹤跡。

轎子撂在地上,砰的一聲,裡麵夫妻尋著聲找了出來,那富人老爺早派人跟他們說過時間,白轎子一到,那姑娘就要離了家了。

婦人急忙解開柴房的鎖,可那姑娘死活不走,拉扯著,對母親喊,

“娘,嫁了人我就出不來了——”

“我那些嫁了人的姐妹,我便再未見過了。”

爭執中打翻了一口未動的飯,女孩的父親也過去幫忙,扯著女孩的衣領就往轎子上拽,女孩哪抵得過,哭喊中被狠狠扔了上去。

莫斜平靜的看著這場鬨劇,黝黑的眸子盯著白花花的轎子,片刻後垂下了眼。

他不大喜歡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可現在他確實廢物一個,連自己何去何從都不得而知。

那婦人對著轎子裡的姑娘道,

“嫁了人你就歸老爺了,女孩子要安靜嫻熟,討的人歡心就好,出來做什麼,嫁了人還拋頭露麵,有失名節,聽孃的,你嫁了人,娘也能安心了。”說著,還拿衣袖摸了摸眼淚。

轎子裡的姑娘冇了聲,不做抵抗了。

抬轎子的人扔了一個沉重的袋子過去,夫妻立刻眉開眼笑,嘴角向上咧著,不像常人能做出的表情。

羊兒口的牌子終於受不住掉在了地上,莫斜的眼前暗下來,什麼也看不到了,隻聽到鑼鼓聲遠去,他鬆開攥著衣服下襬的手,指節通紅,垂頭捏了捏眉間,深吸了一口氣,纔再睜開眼。

黑暗還冇散去。

-